按:这是9月8日《中国新闻周刊》刊发的专栏稿,他们微信公号不知怎地一直没推,只好我自己推出,祝大家中秋节快乐!
以前写时评多是今天写、明天发,短平快,追求汉语的速度和力量,像红星二锅头。现在给杂志写,差不多就是这周写,下周见刊,追求时效性就不明智了,必须要使文章放放也能读,而且是越放越有味道,这就得增加文章的涩味、厚劲,以及蕴积感,有点像茅台、五粮液看齐的架势。
史景迁在《前朝梦忆》写张岱,“他每写完一篇作品,肯定像个刚分娩完的麻风女子,立刻叫人拿火来,看看他视为心头肉的孩子是否健全。”我最近对自己的文章也有这种心态,察看的无非三点:一是,必须有一个新锐的知识点;二是,必须掉一个漂亮的书袋;三是,必须放慢速度,涩起来,增加厚劲和蕴积感。
唐人杜牧曾有佳句“十年一觉扬州梦”,那些十年前将孩子送去读经学校的家长想必有类似的怅恨。正如读经界一位人士总结:“现在回过头去看,对孩子来说,这真是一场残酷的实验。”
读经学校的残酷在哪?首先是知识传授的保守、偏狭。这种“反体制教育”的“新”教育模式宣称“造就大才,甚至圣贤。”因此,与同龄人不同,读经学生的阅读没有科幻小说、日本漫画,除了儒家经典,就是佛经,19岁还对小学英文不甚了解……
对于古代经典的价值,我向来是承认的。回顾历史就知道,人类的古典知识多是道德知识,儒典、佛经、圣经都是,它们尽管是因应古人的生活困境而生,但有的对现代人仍有教育意义。只不过,18世纪开始,知识从道德层面走向应用层面,孕育了工业革命。二战后,知识又被用在工作中,催生了泰勒的科学管理和福特的流水线模式。由此,分工制度与近代教育奠基,各种技术学校纷立,知识成为资本主义生产体系里可售卖的商品,开始经由系统的教育而不是个人经验的传递得到推广。所以,现代人被镶嵌到知识分工社会,不但需要学习“道德知识”,更要掌握一门以资源形式出现的“技术知识”,比如,你要学习物理学,才有机会获得机械制造方面的工作。读经少年们,只吃人参般的“道德知识”,拒吃米饭般的“技术知识”,自然会饿着肚子、前途渺茫。
更残酷的是教育方式。他们居于深山,无电无网,没有电子产品。学生们各占一座山头,不许互相来往,四下也没有村落,出山得坐农用拖拉机……这压根是“孤岛教育”呀!
“孤岛教育”问题在哪?金庸小说里的黄药师够有才华吧,这老家伙上知天文,下知地理,琴棋书画,奇门遁甲,无所不通,教起自己宝贝女儿黄蓉来,应绰绰有余。可黄蓉都成大姑娘了,还认为“孩子是胳肢窝蹦出来的。”生理知识这般贫乏,仅仅是因为黄药师不好意思跟女儿讲这些?记得我上初二时,遇到生理卫生那两章,女生物老师也是叫同学自己看书,就像女孩路上撞见男孩尿尿便扭头加速通过。比黄蓉幸运的是,我们有一大帮同学,会在聊天时交流性知识,俨然一条知识的“地下水通道”,为“成人”默默准备着。
现在看来,读经学校就类似“桃花岛”,切断了学生与外界的联系。而根据美国教育心理学朱迪斯·哈里斯《教养的迷思》一书的观点,孩子在家庭之外的人格,是被同龄人组成的社会环境塑造的。所以,读经学校最大的病灶是毁坏了孩子“同龄人组成的社会环境”,因为基本“与世隔绝”,读经学校的孩子不但很难获得“手机导航”之类有助于于个体融入社会、提高生存能力的“默会知识”,而且对经典上的“道德知识”也会无感、气馁。
可读经再怎么不是,对孩子写作文总有用吧?多读古代经典,确能让人用语典雅简洁,比如,现代人习惯说:“对李商隐的《锦瑟》一诗,不同的学者有不同的理解方式。”读古典多的就会脱口而出:“李商隐的《锦瑟》一诗,众说纷纭”。但是,写作要对身边的事物有热诚和敏感,否则,那些被你从古代经典里挪来的丰富“能指”(成语、典故),也会像人体死皮一样,指示不到真切的“所指”。比如,当代作家王朔写自己少年打群架:“冬天天冷,大雪封山,一出门就是一溜脚印,跟踪别人经常被人家反跟踪,搞不好就被人家抄了窝子堵着山洞像守着冰箱一样样吃。”这“被人家抄了窝子堵着山洞像守着冰箱一样样吃”实在漂亮,你要是借用古典,大概是说“被人家瓮中捉鳖,关门打狗”,可作为现代城市人,你见过瓮吗?捉过鳖吗?这比喻的准确度和意境,就比王朔的差远了。 所以,“与世隔绝”也是写不好作文的,报道就说,“这群学生的功底太差,识字量不行、错字连篇、一篇八百字的作文他们写得吃力。”
读经学校标榜要造就“圣贤”,可现在学生阅读和写作的胃口都被败坏了,岂非“十年一觉读经梦”?
那位编写《资治通鉴》的司马光算是中国历史上比较有接近圣贤的人物了,可他评价自己——“如人参甘草,病未甚时可用也,病甚则非所能及。”看来,“半部论语治天下”也只是“儒家牌”治国鸡汤的广告语而已。国学经典之于现代人,不是不可以学,但只能当人参用,不能当饭吃。即使当人参用,也只能给人熬鸡汤调养身体,却不能当药给人治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