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当“北上广”和“梦想”被联系起来时,总会炸出一大团沉寂已久的“漂漂”比如我。作为八年前赴沪读书,至今仍在魔都奋斗(挣扎)的一员,有必要聊一聊。
在我的童年,北京和上海对家里的老一辈人而言几乎等同于梦想。北京是必去之地,“不到长城非好汉”“坐上火车去北京”这样的七字短语,成了八九十年代大院里最常听到的流行语。而上海象征着发达,象征着富有,象征着世界,纸醉金迷的夜上海仿佛就是人们心中的一场好梦。只要能去看看,明天一切好说。
那时的京沪,大概是“梦想”的属性最完备的时刻了——无关压力,无关奋斗,无关生活。对地处华南之南的桂府省城来说,京沪是不是诗不好说,但肯定是远方。姥姥姥爷带着我坐了40多个小时的火车去了京城,回来后我就成了小伙伴艳羡的对象,而大院里也总有人和姥爷打听天安门有多高,国旗几点升起来,炸酱面好不好吃。
现在的北京、上海,以及广州乃至深圳,还可以称之为梦想吗?
可以!有如宣誓一般的铿锵回答。因为这里是我们想要停下脚步,想要一直奋斗的地方。这里有更广阔的舞台、更多的机会。这里即使不是梦想,也是实现梦想的地方……
再看看北上广的房价,你工作一年的积蓄可能还不够买个卫生间。这样的北上广,还可以称之梦想吗?
在这样螺旋式的嬗变当中,最初我们曾坚定着的“北上广就是梦想”的执着,一次次地瓦解,又一次次被强行重建,就像我们的股市,看起来总在起死回生,实际上多是回光返照。
本着严谨的态度,我们用数据说话。根据公开的经济数据,在过去的十年(2006-2016)里,上海城市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涨幅为156.3%,GDP涨幅为136.1%,而上海市的住房均价却上涨了237.2%。2006年,住房均价是9540元/平方米,而2015年,已经涨到了32174元/平方米。国际公认的房价收入比合理区间是4-6倍,根据粗略估算,北上广早已远超这个区间。
这让我想起一个段子,大概是教人如何工作三年在上海买房:我在上海奋斗了3年,终于付了一套房子的首付——用5万的积蓄,加上家里给的150万。
08年那个夏天,我初到上海,却迷失在奉贤的田间地头,找不着学校在哪。母亲说,这边这么荒凉,房子应该不贵,家里想办法凑点钱在附近买套小房子,周末我可以去住一下,带同学玩玩。我说,不用,我要靠自己,我是个有梦想的人。
老妈一个劲地笑。
有些话,话糙理不糙。比如说,梦想就像内裤,人人都有,但不需要逢人就展示。我们都不是超人,不需要把内裤外穿,内裤也不会飞。
那么,给梦想插上地域的翅膀是怎么回事呢?是想让梦想成为地狱公鸡吗?还是说,梦想和地方有关?就像那篇文章提出的,逃离北上广,在一定意义上就是逃离了梦想?
我不太明白“一定意义”究竟是一定到什么程度。但是,把梦想和地方捆绑在一起,未免太有失偏颇了。这和那种鼓吹“外国的月亮就是比中国的圆”的观点并没有太大差别。
在哪里怀抱着的梦想,在哪里实现了的梦想,不都是梦想吗?
有必要像鸡汤文一样举举例子。我的发小毕业后回到南宁,开了一间小工作室,钻研金石艺术。这是他打小就喜欢的事。曾有很长一段时间,我们每个周末都一起刻印章。那时我们力气还小,很久才能刻完一枚,刻得也不好看,还常常把手磨破,但我们都沉浸其中。如今我成了沪漂,而他在故乡继续着兴趣,还开设公众号,普及金石艺术知识,俨然已是年轻的行家。
他告诉我,在篆刻的时候,他能忘记一切,时间变成了金属与石头轻轻摩擦的声音。他说,在这个行业要想出名,要么师出名门,要么有“门道”,但他并不图富贵扬名。这里有家,有亲人,他还可以经常写写文字,以己之力传播这门艺术。文章有志同道合的人在看,他就能开心好久。
还有一个高中同学,,成了一名基层法官。他说他从小就希望能用正义的天平去制裁假丑恶,他每天都会拾捡所见所闻的正能量,总有一天一定满溢于心。至于回家工作,除了北京生活成本太高,还因为他想陪在父母身边。
哪里没有假丑恶?哪里没有正能量?回家去努力做到这一切就是逃离梦想吗?
与他们一比,反倒是我的梦想越来越世俗化、现实化,童年满怀的那些明日世界,倒退成生活如何继续的昨天今天明天。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,我亦不会惊讶,拥有一套安身立命的居所、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、一副健康无疾的身躯,在不知不觉间排在了自己那些天马行空的梦想之前。
我曾和老妈生气。我说,我喜欢唱歌作词谱曲绘画,我喜欢旅行,我想去世界不同地方看看,当个人文地理作家。我即使睡桥洞,也要诗意生活。老妈冷冰冰地说,还睡桥洞,要不是我,你早就饿死了。
她是对的。正因为她的现实,我才能幻想我的诗和远方。
去年四月,一篇名为《逃离你终将衰落的家乡》的数据分析文章引起了一阵热议。文章的主要结论是:倘若全国的总和生育率能达到1.7,到2050年全国劳动年龄人口将下降2.5亿,而与此同时,北上广将继续从安徽、河北、河南、湖南等劳动输出大省“抽血”来填补其劳动力缺口,这些省份“终将衰落”。
我曾有幸在SEA-Hi论坛上聆听“城市数据团”的联合创始人汤舸讲述这篇文章背后的故事。汤舸说,他意图通过数据分析,让人们关注人口的空间流动问题。
作为一名学术狗和数据分析的忠实拥趸,我毫不怀疑数据所诠释的客观现象,以及它对于未来的预测。且不论我们所未知的随机干扰,至少从目前来看,未来很可能就是这样的。
兴衰总是与人口迁移密不可分。在20世纪50年代-80年代,随着城市人口的增加和城市经济社会活动的多样化,纽约城市郊区迅速扩张、人口向郊区蔓延,城市出现了中心城区衰败(Central Decline)的现象。这是人口迁移导致衰败的一个典例。
但很多时候,人口迁移和衰败却本末倒置,例如我们的东北工业之殇。就连关于东北的电影里都透露着这种衰败的气息:从《年轮》(1992),到《钢的琴》(2010),再到《白日焰火》(2014)。因为工业率先衰败,所以人们更是背井离乡。
大学中熟识的东北同乡毕业回家的屈指可数,不是想批评什么,“根”这种文化在我大学时代身在外地的东北人中真的很淡薄,大家想的更多的是把父母接到南方,而不是自己回去东北。回头看看身边,街上银发攒动,总少了些朝气。
所以问题的关键点在于,是因为我们的家乡终将衰落,我们才要逃离;还是因为我们固执地想要逃离家乡,所以家乡终将衰落?
又引到更深的问题上,所谓的留在北上广,究竟是真正追逐梦想的一场风花雪月,还是一次欺骗自己、欺骗别人和被人欺骗的镜花水月,又或者说只不过是回家的“丢脸”所带来的耻感完胜一切?
至此我已表明了我的观点:逃离北上广并不一定就是逃离梦想。但关于北上广和梦想是不是完全统一,即使在魔都呆了8年,我仍在思考。这个问题因人而异,并没有标准答案。但有一点可以肯定,即使北上广不是梦想,也不妨碍此刻努力和奋斗的脚步。
毋庸置疑,北上广这样的一线城市,正应验了集聚经济的理论。我在北京可以受到优秀传统历史文化的熏陶,有逛不完的图书馆、博物馆、剧院、街坊胡同,可以和这座城市同频率呼吸(雾霾天慎重),可以认识许多兴趣相仿、层次相近的人。我在上海可以感受到科技和金融的巨大动力,品味潮流,和世界走的更近;我在广州可以领悟岭南文化的真谛,迎接开放时代的浪潮。总之一句话:
这些地方舞台更大,更能发挥我们的能力。
是的,一点没错。北上广无疑是马太效应的大受益者,在高等教育资源分布上便可管窥。高能级的城市总是比低能级的城市聚集着更多资源,更有秩序和规则,更有效率和品质,视野也更广阔。就连和人闲聊都让你觉得,就是比在家乡更容易找到共同话题。但如果仅此就觉得离梦想更近,那么梦想中关于自身的那部分因素就会被淡化。也许我们只是出于生物本能,不断地趋向于更优的环境而已。
选择留下来的人,更可能的心理状态是“习惯”或者“依赖”,以及“先试一试”。我并不是武断地说留下来的人都这么想,但需要清楚,在阶层不断固化的大背景和人才趋于饱和的现状下,越是强调梦想,越是要警惕梦想是否已经成了麻醉剂。
至于那种把离开的人看做是放弃梦想的观点——你怎么知道他们逃离梦想?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?你怎么知道离开北上广需要的勇气是大是小?
于我而言,选择留在上海,不止因为梦想,也因为这座城市的能级和资源禀赋所带来的优势。
SMG首席主持人秦畅曾说,一座城市是否有魅力,不是看它每年能吸引多少游客,而是看有多少人愿意为它停下脚步。她选择留在上海,是因为上海这座城市让她在细节上感受到了温度。
但我还是难过地发现,本科时的外地同班同学中,已经有半数离开了上海。大概是因为在房价上,北上广这样的城市早已是绝对零度。愿意继续留下来的人,都是值得敬佩的。
我每天行走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,努力在细微之处寻找温暖,比如设置了提示音的人行红绿灯,比如嗅到梧桐絮打喷嚏后路人主动递来的纸巾,比如只容一人通过的窄路上同时停下的两双脚。如此,我才能防止自己被房价冻傻。
至于离开的人,也并不都是贪图安逸混日子。回家不代表坐享其成,连睡觉都可以挣钱。我离开北上广的朋友,大都在各自的故乡或其他城市默默努力着。对他们来说,离开北上广只不过是换了个地理场景,仅此而已。逃离梦想之类的评论,实在不公平。
你看,国外大都市的有钱人,现在反而向往生活在山清水秀的郊野地带,农夫、山泉、有点田,不是吗?
只要保持着梦想,始终不忘初心,在哪儿都可以活的很精彩。该为梦想插上的翅膀名叫信念,而不叫地域。
就像《新宿事件》里铁头对秀秀说的:“有梦,就去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