娟子(化名),45岁, 颈部肉瘤患者,就诊时已无手术机会。2015年12月,曾经尝试2个疗程的化疗,无效。肿瘤继续不受控制地生长,几乎占据、贯穿了整个颈部。颈前巨块型的肿物逐渐增大、突出、溃烂、出血、腐臭,甚至可以见到深部的气管。2016年4月开始尝试帕唑帕尼,2周后肿物缩小好转,异味消失。2个月后终究气息渐弱,直至生命软着陆。在她住院的85天里,我们的同事予她做的主要事情,就是对恶性创面的护理,每天清洗后,用纱块包扎覆盖,至少她可以到处走动。她甚至都没吃过止痛药。而在她生命的最后1周,没有抽血,没有X光,没有CT,没有抗生素,没有输血,就像是在家里一样。
六
月的第1天,部门的医生在不同岗位轮转,我从这个月开始接管娟子。之前每周值班都会见她,也算是互相熟悉了。然而从这时候起,她的面容已经渐渐露出“下半世的光景来”,已经不再是那个在医生办公室门口大声催促医生换药的她了。
早上查房,她告诉我左上肢在这三天里越来越肿,进展非常快,希望能早点给她安排做
B
超,最好是上午就做。重要的是,她左手腕上佩着一块玉镯,突然间的肿胀让手臂被镯子夹得很不舒服。跟
B
超室沟通了一下病情,
B
超室给予安排了加急
。
今天林教授(Prof. K O Lam)查房。
林教授仍在反思帕唑帕尼是否帮到了她。原本,吃药的过程中新的病灶已经渐渐在出现,预示着肿瘤已经不受药物的控制,但因为没有其他更好的药物,遂未停止服用。
血栓的诊断可能会促使帕唑帕尼叫停。
教授问我:如果停药,她知道下一步意味着什么吗?
我:我还没跟她谈过,但她没有特别的说什么。
教授:她会是你想写的下一个病例吗?写作是一个反思的过程,你一边写,一边在实践中你会反思得更多。
我表示非常同意,同时心里非常赞叹教授们的洞若观火,也从此赋予自己写作更多的意义:
我们需要更多的思考、总结、再思考。
下午
17
点,
B
超结果回来,确实是左上肢静脉血栓形成了。血栓形成是帕唑帕尼的禁忌症之一,于是从这一天起,请她停止服用。
今天我值班,我郑重地跟娟子本人说,你的病情发生了一些变化,你可能随时会走
…
她问:可能会是什么样的方式死?
我说:可能是突然间你就昏迷了,不能醒来了;也可能是大出血;也可能其他的原因。你觉得哪种比较好接受一点?
她:昏迷好一点。
…
晚上,请她本人和丈夫,签署了病重通知书,和临终关怀的知情同意书(包含临终不抢救的决定)。
我请她加了我的微信。
那天晚上我梦见她生病之前的样子很漂亮。
主要是因为左边手镯的原因,在知晓抗凝药物可能导致出血风险增加的情况下,娟子和家人都决定先尝试一下抗凝药物。在这两天里,出血暂时没有增加,手背和前臂在她的按摩下,也松了一点点,镯子和手臂有空隙了。
从这个周末开始,颈部肿物的渗血有增多的趋势,抗凝药也停止使用了。家人也反映,她的尿量开始明显减少。
此时的她,有诸多不舒服的地方:乏力;颈部的伤口;肩部疼痛
(
尽管是轻微的
)
;四肢都有些肿;
…
娟子:我嘴巴张不开了,我吃不下东西,没有力气,坐的力气都没有了。可以帮我放胃管吗?
我:哦
…
你想放胃管,想营养好一点,对吗。
娟子:是啊,我嘴巴越来越打不开了,我以前鼻咽癌的。
我:我知道
…
我
们先讨论一下再决定。听说你女儿明年高考,你问我们的护士能不能撑到明年?
娟子:嗯,是的,你看呢?
我:可能比较难吧
…
娟子:那也没办法,
你们也尽力了,你说是吗。
我:是的,我们都尽力了,尤其是你和家人。
给她换药的时候她依然会问我们:你看我的肿瘤有变化吗?
我们回答:跟昨天差不多,没有变大,也没有缩小。肿瘤表面有点出血。
...
在病房门口遇到娟子的女儿,她明年参加高考。
我正想找她谈一谈。
我:你了解妈妈的病情吗?
她:知道一些。
我:她现在病的很重。
她:哦
…
我看她现在还好啊。您是说的哪些方面?
我:整体的。她随时可能会离开我们。也就是说,
你今天来可以见到她,可能明天你来就见不到她了。
她:
(
有点惊讶
)…
医生您说的是,她不久了?大概还会有多久?
我:可能会是
1
个星期以内吧。
她:
(
眼睛里面突然闪过一丝光芒
)
那如果
1
个星期过去了呢?
我:那就说明我们的预测不太准确,但是还是有生命危险。
她:
(
失望
)…哦...
好的,我知道了。
每一天我都在想,还要给她抽血吗?还要输血吗?还要给她拍胸片吗?还要用抗生素吗?每一天都把答案判断成否。
今天早晨她说:我想不吃、也不喝了。对不起,我不想做治疗了。我可能快要死了。
我:
...
你现在很虚弱,需要休息,我们会给一些去水分的药物,这样你全身的肿胀会好一些。
她点点头。
后来她还是继续吃一些些食物。她姐姐跟我说:她只要还能吃,我想她还会好一段时间的。
我:希望是的。
她:她小便量这么少,不打速尿针就没小便,是不是肾脏不行了?
我:你说的很对啊!她整个人退步了,迟早要走到那一天,身体会发出来一些信号,她的状态已经提前到了九十岁了。
她表示理解。
娟子每天也问我,是否能找人帮她敲碎或者切断她的手镯。
请血管外科的医生来见她,关于抗凝与出血的平衡已经无法准确把握,不过我们判断,不给予抗凝的情况下,血管里的栓子可能会延长、增加,但是手臂肿胀的程度可能不会再加重。请骨科医生来,骨科说他们没有特别的设备帮助病人去除镯子,最后迫不得已就要找珠宝加工商,或者是消防员了。
“香消玉殒”,是多么不吉利的一件事,我不想在现在去敲碎她的玉镯子。
镯子一事,便暂时搁置吧。
马上就要端午节了。
昨天晚上浏览了娟子的朋友圈,没有一则是涉及到生病的,她几乎只发链接,从不评论。唯一两年前的
6
月
9
日,写了一句:“词曲都不错,微笑迎接新的每一天。”《明天,你好》
马上又是一年的
6
月
9
日,她会碰巧在这一天离开吗?她的心里,还有对明天的念想吗?我有点忐忑,我想,在接下来的这几天,如果她还可以看手机微信,我就每天把这篇延续的日记发给她看,算是我们特殊的交流方式
…
我们想到的主意总是迟一步就实现不了了。
今天端午节,公众假期。
下午值班医生告诉我,她走了。
悄悄的,在床边吃完饭,她说感觉不好,赶紧回到床上。阖然长逝。以她本人最能接受的那种方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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